方小六推門進來，看到穆至君，趨進一步跪下道：“請大哥成全我和雲兒。我會待雲兒好的。”

雲兒？什麽時候兩人已親密至斯？連稱呼都變了。穆至君看著跪在面前的二人，死死看了兩秒：成全你們，誰來成全我？

就當穆雲青疑惑不解又忐忑不安地看向大哥時，穆至君忽然起身，一語不發，擡步走了出去。

穆雲青前幾天在方小六面前誇起的海口，說大哥來了一準會同意，現在簡直是在打自己的臉，神情不免有些尷尬，忙道：“小六哥，我大哥說我娘想我了，先讓我回涼州。你救過我娘的命，我娘肯定會同意的。我大哥現在不同意，但要是我娘同意了，他就沒什麽可說了。等我們回了涼州，見了娘就好了。”

見方小六不吭聲，穆雲青繼續道：“娘一向喜歡你，又疼我，肯定會同意的。她以前說我有親事，是因為想避開孟元達。”

方小六皺眉，眼前的人還一無所知，從最開始方伯提親、秦氏拒親後，方小六就得知了秦氏的打算。他當時已與雲陽有了婚約，雖然對穆雲青有意，但卻不知道該怎麽辦。他的父親，死去的涼州都督、武威侯，據說年輕時英武俊逸，被京城一眾貴女追逐，最後娶了他的母親德仁長公主後，因為長年駐守在外，二人漸行漸遠。父親在涼州有侍妾，母親在京城有面首。除了他，二人好像沒有任何聯系。

他雖然討厭自己的父母，不想自己的婚姻和他們一樣，但皇帝對他的教養之恩重於泰山，他不會輕易違棄婚約。而穆雲青呢？如果像別人說的那樣把她留在了涼州，自己和父親有什麽兩樣？正當他左右為難時，宮中傳來雲陽的消息，說她與身邊的侍衛有了私情。當然，這消息只有很少人知道。

他不愛那個動輒撒嬌使氣的公主，也不珍惜自己並不好的名聲。可如果雲陽對他忠貞，他願意一生只有她一個女人。現實卻狠狠地打了他的臉，正當別人以為他憤恨難消時，他卻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。如今，這想法馬上就要成功了。

“雲兒，要是娘和大哥都不同意，你還會嫁給我嗎？”

“娘不會不同意的。”穆雲青道，“在涼州這麽久，她要是相中了什麽適齡男子，早把我嫁出去了。現在，大哥這樣說，是因為崔芙蓉的事擔心我，所以才讓我趕緊回去。小六哥，你別想太多。到了涼州，娘知道你為我做了那麽多，又一心一意為我，一定會同意的。”

方小六點點頭，難得不糾結地一直問下去：“明天我後半晌沒事，咱們去外面轉轉吧。”

穆雲青想，明天穆至君要參加都督府的婚宴，劉勇又忙著在京城考察店面，自己不用陪他們，也不用給他們做吃食，除了手頭快要制成的一批香皂，還真沒什麽事，便點了點頭。

翌日，果真穆至君用完早食，就出門去拜訪王長史了，稍後他會和王長史一起去都督府。而劉勇在陸嫣然的陪同下，一起去外面逛西市了。

認真算起來，這是二人的第一次約會。穆雲青舍棄自己總喜歡穿的胡服，改穿一身鵝黃色的襦裙。裙子高腰束起，紗羅做的裙擺如水面的漣漪，走起路來輕快飄逸，外搭一條同色系的披帛。為配裙子，穆雲青又讓荔枝幫忙梳了個稍麻煩的雲髻，上面簪了枚小小的玉釵。既簡單又清爽，與她現在十六歲的活潑年齡正好相配。她不喜脂粉，只點了口脂。

妝扮完畢，荔枝一臉驚詫：“姑娘平時就該這樣穿著，好靚麗！那胡服雖然也好，但總不如我們漢人的裙服，穿起來像男人一樣。這下一打扮，不知小六哥見了，會怎麽樣呢。”

穆雲青站起來，對著銅鏡轉了一圈，心下滿意，對荔枝道：“咱們不是那些高門大戶的女子，要做事過日子的。要整天這樣穿，還怎麽做活？”

荔枝捂嘴笑：“姑娘快別這樣說。我們掙了錢，姑娘也該多添些這樣的衣服穿。好了，我去看看小六哥來了沒有。”

結果直等到酉時，還不見方小六的身影。穆雲青有心出門去看，卻又怕荔枝打趣。只好坐在那兒無聊地揪著披帛上的繡花玩兒。

時間一分分過去，秋日的夕陽照到院子裏那棵掛滿了紅果的棗樹上，輕風一吹，幾顆熟透的紅棗從樹上跌落到地上。兩只麻雀眼尖，放著樹上的果子不吃，去爭奪地上的那顆被摔得爛掉的紅棗。

穆雲青輕笑，自從棗樹開花掛了青果開始，陸嫣然便整天嚷著吃棗餅。為了吃到新鮮的棗餅，一向心急的她竟然決定把紅棗留到樹上，什麽時候吃了什麽時候再打棗，以致院子裏的棗樹上到現在還剩有半樹的紅棗。

碧綠的葉子間，鮮艷的紅棗如一顆顆的紅豆，想思難言。第一次約會就食言，穆雲青心裏不由有些堵，看著身上換的新衣，生氣地踢掉腳上的新鞋，拿起墻邊的竹竿對著棗樹就開始敲打起來。

院子上空飄來遙遠的禮樂聲，間雜著嘈雜的人聲。

今日是當今聖上興平帝唯一的嫡親女兒雲陽公主出降的日子。

五十名禁兵，每人拿著掃地工具，提著鍍金鑲銀的水桶，在儀仗將要經過的道路上清掃路面並灑上清水。水灑過後，沿路設起紫絲布屏障，用以隔絕不相幹之人窺看。

大明宮丹鳳門前，王皇後執著雲陽的手，親自把她交到駙馬武威侯手裏：“之子於歸，宜其室家。”

雲陽回頭看了眼巍峨的宮殿，麟次櫛比的飛檐，在夕陽的餘輝中閃耀光芒的琉璃頂，淚水眼看就要湧出眼睫，聽到駙馬對自己道：“執子之手，與之偕老。”

王皇後擡眸，看駙馬的眼裏充滿了熱烈而壓抑的喜悅，心道：“不管往事如何，駙馬到底是對雲陽有意的。”她心中的不安釋去大半，悄悄捏了捏女兒的手，輕道：“該上轎了。”

雲陽眼中的淚水被逼回去，她實在不知這樁喜事喜在哪裏。對王皇後而言，最重要的是，自己與武威侯成婚，崔貴妃的算盤沒有如意，依靠長公主和涼州那二十萬兵力，太子弟弟李冀的位置會坐得更穩些。王皇後喜她知道，但駙馬喜什麽？雲陽雖然單純，但知道駙馬並不喜她。他們定親後的一年多時間裏，別人的未婚夫會送些小玩意，或者邀約佳人，但駙馬連面都不會在宮中多露一次。她對未來的婚姻恐懼，身邊卻沒有一個可以訴說的人，母親，父親，連從小不對付的沁陽都羨慕自己有一樁好婚姻，她能怎麽辦？日日的惶恐中，她的心慢慢地靠向了另一人。

駙馬執著雲陽的手，把她送到高達五尺、深八尺、寬四尺，鑲金裹銅金燦燦的輦車裏，並在雲陽往上走時，體貼地提著她長長的裙擺，以妨她踩到。

雲陽的臉有些尷尬，她不知道這個平時除了節慶日才能見到一面卻不交一言的夫君，為什麽忽然會如此殷勤。眼光掠過前面導引的幾十名宮嬪，見眾人都用欽羨的眼神望著自己，雲陽趕緊低下了頭。

公主站在華貴的輦車中央，目光越過重重宮闕，落在深處一座小小的宮殿上，那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，被母親庇護了十多年，如今連母親也要趕走她，讓她去赴一場未知而不安的婚姻了。

那個人，是不是早就化成了灰？公主面色呆滯地望著興平帝和王皇後，以及以崔貴妃為首的一眾嬪妃，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滿面笑顏。畢竟，除了她，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場再完美不過的婚事。

雲陽正在調整自己臉部的肌肉，忽然聽到下面幾聲驚呼，不用看，雲陽就知道有一聲是崔貴妃所出的沁陽公主發出的。王皇後與崔貴妃不合，雲陽與沁陽也相見兩相厭。哦，對了，如果這樁婚事對自己而言，有什麽值得高興的話，大概就是看到沁陽那明明氣得要死，表面上卻要端莊甜美的臉了。

雲陽終於綻出了幾個月來最舒心的一次笑容，她笑容端方地望著眾人，緊接著她發現為什麽沁陽會驚呼了。按禮制，公主出降，公主乘鑾，駙馬騎馬隨行。但雲陽的駙馬不同常人，他舍棄了那匹全身雪白、價值千金的千裏馬，走上雲陽所乘的轎車，站在雲陽身後。

皇後一驚，趕緊用袖子遮掩自己張大的嘴，悄悄看了身邊的興平帝一眼，只見皇帝眉目含笑，好像對此並不見怪，只對一邊的禮官道：“起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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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棗紛紛落地，砸得穆雲青頭皮一陣發麻，正當她仰頭仰得頸酸、敲棗敲得手疼時，陸嫣然進來，一看地上全是紅棗和被打掉的綠葉，心疼地叫道：“唉，雲青，別再敲了！你怎麽了？拿棗樹置什麽氣？呃，對了，你沒出去？”

“你不是喜歡吃紅棗餅嗎？今天我來做。”穆雲青不答，一邊揀地上掉落的紅棗一邊道。

陸嫣然神經再大條，也看出穆雲青的不同來了。她回來時看隔壁大門緊閉，沒人的樣子，敢情這方小六今日到現在還沒來？

她看穆雲青不高興，便有心找有趣的事說給她聽：“唉，雲青，你不知道，今日是公主大婚之日，從皇城城門開始，便是送嫁的隊伍。有車拉的，有人擡的，數都數不清。公主坐著高高的花車，前面是宮嬪和侍衛，後面還有一溜宮女和侍衛。我在人群裏擠了半天，才擠到前面，可惜路上設有屏障，公主坐在車內，什麽也看不到，從外面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。看不到公主，我想著看一看新郎——咱們涼州的都督也成啊，可惜那都督坐在轎中，臉被轎上的珠簾擋得嚴嚴實實，什麽也沒看到！不過，還好有一點兒收獲，路上宮女灑的彩花我搶到一只，你看，不愧是宮中做的！”

穆雲青看陸嫣然手中的絹花，小小的一朵，像紅色的薔薇，栩栩如生，去西市買，也要花數十錢。果真是公主，這些東西都可以隨意拋灑。

“怎麽樣？不錯吧。聽說公主信佛，所以才有天女散花這一出。搶到的人都有好運氣。呶，我把這好運給你了！”

“謝謝，還是你留著吧。”穆雲青道。

陸嫣然卻把花插到穆雲青頭上，跳著跑開了。

穆雲青笑笑，看看黑下來的天，想著大哥不知什麽時候回來。成婚是在黃昏，而婚宴在晚上。宴席上難免要喝酒，穆雲青想著得準備醒酒湯給大哥。還有小六，有什麽事為什麽不事先說一聲？還是出了什麽事情？

穆雲青心裏正七上八下，陸嫣然跑進來：“年大哥回來了！”

穆雲青一下子立起，沖到門外，只見上官延年滿頭大汗、氣喘籲籲，一邊喝著荔枝端過去的水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道：“穆……穆姑娘，小六有事，耽……耽擱了……他讓我來，讓你道歉。”

“出了什麽事？”穆雲青問。

“也不是什麽大事。就是……小六被人打了，現在起不了身……”上官延年支吾道。

“被人打了？哪兒的人？”穆雲青焦切無比。

“大概是崔家的人。”上官延年道，“小六只嚷著要見你，怕你擔心，讓我回來說一聲。”

“小六哥現在在哪兒？我去看看。”

上官延年看事情如此順利，便道：“姑娘隨我來。”

穆雲青跟著上官延年坐上馬車。馬車東拐西拐，來到一家灑肆的門前。上官延年請穆雲青先去一間雅室裏坐著。他去接方小六。

穆雲青生了一下午悶氣，滴水未進，又著急著慌地趕來，看到茶博士端來的酒水，也顧不得，一口氣喝了兩大碗。

過了兩刻鐘，上官延年還沒來，穆雲青焦急上火，起身要去門口查看，忽然覺得有些頭暈，她上次中了春.藥後，潛心看了幾天醫書，想著往後萬一遇到也該有所提防，沒想到今日還是一樣中了迷藥。她又氣又惱，不知該罵上官延年，還是方小六，最終抑不住困意，沈沈睡去。

一個人走到穆雲青跟前，仔細打量了兩眼，看沒有什麽異樣，對後面的侍女招了招手：“快，把人背上去！哎喲，輕點兒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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